李瘸子带着一群半大孩子,在通往清河郡城的官道上蹒跚前行已有七八日。最初离开废墟的悲愤与决绝,渐渐被长途跋涉的疲惫、饥饿和脚底磨出的血泡消磨。干粮早已耗尽,只能沿途挖些苦涩的野菜根,运气好时能遇到野果或找到小溪捕到几条指头长的小鱼。柳小树的低烧反反复复,柳清瑶瘦得脱了形,全靠一股韧性支撑着背弟弟前行。孙胜沉默了许多,只是握着那半截焦黑的锤柄越发用力。周岩依旧话少,但眼神更加警惕,时常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和植被。
官道年久失修,许多路段被雨水冲毁或被疯长的荒草掩埋。他们不得不时常绕行荒野。李瘸子年轻时走过商路的经验成了唯一的依仗,他尽量避开那些传说中不太平的山坳和密林,但在这片被血雾灾劫波及的荒凉地界,哪里又有真正的安全?
这一日,他们正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边缘行走,试图抄近路绕过一段崩塌的山崖。河床两岸是风化严重的土丘,怪石嶙峋,枯死的灌木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沉闷,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
“不对劲…太静了…”李瘸子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不安地扫视着两侧高耸的土丘,“娃儿们,走快点!过了前面那个豁口…”
话音未落!
轰隆隆——!
如同闷雷从地底炸响!不是雷声,是无数沉重的蹄爪踏击大地的声音!两侧土丘之上,猛地冒出密密麻麻、闪烁着猩红光芒的眼睛!
“兽…兽潮!!”李瘸子骇然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下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数以百计的妖兽从土丘两侧疯狂地冲了下来!这些妖兽形态各异,有浑身披着骨甲、獠牙外翻的钢鬣豕;有速度快如鬼魅、利爪闪着寒光的影爪狼;还有体型相对较小却数量最多、尖啸着喷吐酸液的蚀骨鼠!它们大多双目赤红,涎水横流,散发着饥饿、狂躁与毁灭的气息,显然是被某种力量驱赶或者受到了血雾残留戾气的刺激!
“跑!!往河床中间跑!!”李瘸子嘶吼着,一把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吓傻的孩子推向河床中央相对开阔的地带。
晚了!
兽潮的速度太快了!如同两道褐色的洪流,瞬间就将这支渺小的队伍拦腰冲断!
“啊——!”凄厉的惨叫瞬间响起。一个落在后面的孩子被几头影爪狼扑倒,瞬间被撕成了碎片!鲜血和内脏的腥气刺激得兽群更加疯狂。
“小树!!”柳清瑶尖叫着,一只钢鬣豕的獠牙擦着她的后背掠过,将她撞飞出去,怀里的柳小树脱手飞出!
“姐——!”柳小树惊恐的哭喊淹没在兽吼中。
姜奕离柳清瑶姐弟不远,见此情景目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爆发!他体内那微弱的引气境灵力疯狂运转,不管不顾地朝着柳小树落下的方向扑去!脚下用力一蹬,竟比平时快了几分,险之又险地在一头蚀骨鼠扑到之前,一把捞住了柳小树!
“抱紧我!”姜奕对着吓懵的柳小树吼道,转身就想冲向柳清瑶的方向。
然而,兽潮彻底将他们分割了!
几头钢鬣豕如同移动的骨墙,轰隆隆地挡在了姜奕和柳清瑶之间。影爪狼在头顶的土石上跳跃,发出刺耳的尖啸。蚀骨鼠群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就将柳清瑶的身影吞没!只能听到她绝望的呼喊:“小树——跑啊——!”
“姐——!”柳小树在姜奕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
走!”孙胜不知何时冲到了姜奕身边,他脸上带着被利爪划破的血痕,眼神凶狠如野兽,手中的半截锤柄狠狠砸在一头扑上来的蚀骨鼠脑袋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鼠脑迸裂!他一把抓住姜奕的胳膊,吼道:“挡不住了!快跑!!”
混乱中,姜奕看到周岩像只灵巧的猴子,利用河床里的巨石和枯木作为掩体,险象环生地躲避着兽群,朝着河床下游的方向冲去,身影很快被烟尘和兽影吞没。李瘸子和其他几个少年,早已不见踪影,生死不知。
“走!”姜奕心在滴血,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死死抱住哭嚎挣扎的柳小树,和孙胜一起,朝着与柳清瑶被淹没方向相反、兽群相对稀疏一点的河床上游亡命狂奔!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兽吼和同伴的惨叫。浓烈的血腥味和妖兽的腥臊气几乎令人窒息。姜奕感觉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孙胜挥舞着半截锤柄,状若疯魔,逼退了几只靠近的蚀骨鼠,但更多的妖兽从侧面和后面追了上来!
一头体型格外庞大的钢鬣豕盯上了他们,它低吼一声,埋头发起了冲锋!沉重的身躯踏在地上,每一步都让地面震颤!
“分开跑!”孙胜猛地将姜奕往旁边一推,自己则怒吼着,竟悍不畏死地迎着那头钢鬣豕冲了上去!他手中的半截锤柄不知为何,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土***光芒!
“孙胜!”姜奕惊骇大叫。
轰!
孙胜的身影被钢鬣豕庞大的身躯狠狠撞飞,如同断线的风筝砸进一堆乱石中,生死不明。那点微弱的黄光瞬间熄灭。
“小奕哥…”柳小树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惨白。
姜奕牙关几乎咬碎,他知道自己救不了孙胜了!他抱着柳小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河床一侧陡峭的土坡爬去!那里怪石林立,或许能阻挡一***型巨大的钢鬣豕。
然而,影爪狼的速度更快!两头影爪狼如同灰色的闪电,几个纵跃就追上了正在攀爬的姜奕,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到他的后颈!锋利的爪子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他的背心!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姜奕甚至能感觉到背后利爪刺骨的寒意!他绝望地闭紧了双眼,将柳小树死死护在怀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道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响起。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姜奕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的后颈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猛地回头!
只见那两头凶悍的影爪狼,保持着扑击的姿势僵在半空,它们的头颅眉心处,各自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正在滋滋冒着青烟的小孔!连惨嚎都未曾发出,便轰然坠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姜奕身旁不远的一块巨石之上。
青色的衣袍,在弥漫着血腥和烟尘的风中微微拂动,纤尘不染。衣袍的下摆处,沾染着几滴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他的面容普通,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下方混乱的兽潮,最后落在了姜奕身上。
是他!
姜奕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张脸,那身染血的青衣!他死也不会忘记!血雾降临青石镇那天,在毁灭的洪流中惊鸿一瞥的身影!就是这个人争斗的余波,毁灭了他的家园,夺走了他父亲的生命!
此刻,这个凶手,竟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救了他?!
青衣人的目光在姜奕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他胸口位置(那里贴身藏着那枚来自废墟的奇异古玉)扫过,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他的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两只碍眼的虫子。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姜奕一眼。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便消失在巨石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两头眉心被洞穿的影爪狼尸体,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姜奕抱着柳小树,僵立在陡坡上,浑身冰冷。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愤怒和彻骨的寒意取代。仇人就在眼前,自己却弱小得连对方的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甚至…还被他救了一命?这是何等的讽刺!
“哇…”柳小树被浓烈的血腥味和恐惧刺激,终于再次大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姜奕。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意识到危机并未解除!下方的兽潮虽然被青衣人瞬杀两头影爪狼的诡异手段震慑得稍微一滞,但很快又被血腥味刺激得更加狂暴,开始朝着他所在的陡坡涌来!
姜奕最后看了一眼孙胜消失的乱石堆方向,又望了一眼柳清瑶被淹没的河床下游,眼中是无尽的悲凉与决绝。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抱着柳小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陡坡上方怪石嶙峋、不知通向何处的荒山野岭,亡命奔去!
然而,死亡的威胁并未解除!
“吼——!”
下方,那头体型格外庞大的钢鬣豕首领,似乎被青衣人的出现和影爪狼的诡异死亡彻底激怒了!它赤红着双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无视了陡坡的阻碍,如同失控的战车,轰隆隆地朝着姜奕所在的位置猛冲上来!沉重的身躯撞开挡路的巨石,土石飞溅!
与此同时,更多的蚀骨鼠如同黑色的潮水,沿着陡坡的缝隙蜂拥而上!
“小奕哥…我怕…”柳小树死死搂着姜奕的脖子,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
姜奕目眦欲裂!他知道自己抱着一个孩子,绝无可能在如此陡峭、遍布障碍的坡地上快过这些疯狂的妖兽!
“抱紧!”姜奕嘶吼一声,将柳小树用力往上托了托,转身就想往更高处、更崎岖的地方逃。
迟了!
那头狂暴的钢鬣豕速度太快!它巨大的头颅狠狠一拱,一块半人高的巨石被它撞得粉碎,碎石如同炮弹般激射而来!姜奕只来得及侧身,一块尖锐的碎石狠狠砸在他的左肩!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姜奕眼前一黑,左臂瞬间失去了知觉,再也抱不住怀中的柳小树!
“啊——!”柳小树小小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甩飞出去,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小树!!”姜奕右臂徒劳地伸出,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噗通!
柳小树小小的身体摔在下方几米处相对平缓的碎石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小脸上满是血污和惊恐的泪水,朝着姜奕的方向伸出手:“小奕哥…救…”
“不——!!”姜奕的嘶吼带着血泪!
下一秒,黑色的鼠潮瞬间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彻底淹没!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鼠群中爆发出来,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戛然而止!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声和骨头碎裂的“咔嚓”声密集响起!
姜奕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曾经鲜活、依赖着他的小小生命,在无数尖牙利爪下,如同脆弱的布偶般被撕扯、吞噬!浓稠的鲜血瞬间染红了那片碎石地!
世界在姜奕眼前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红和密集***的黑色鼠潮!柳清瑶托付弟弟时那绝望而信任的眼神,柳小树最后伸出的手和那声“小奕哥…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
痛!比肩骨碎裂更痛百倍、千倍!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呃啊——!!”姜奕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右拳狠狠砸在身边的岩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瞬间吞噬了他!
他恨这该死的兽潮!恨那冷漠离去的青衣人!更恨……恨自己的***!恨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下方,那头钢鬣豕和更多的妖兽已经逼近,猩红的眼睛锁定了这个陷入疯狂的人类。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身后,兽潮的咆哮和弥漫的血腥味,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而那个青衣人染血的背影,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与此同时,在兽潮肆虐的另一端。
周岩浑身浴血,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但奇迹般地只受了些皮外伤。他利用对地形的敏锐观察和超出常人的冷静,硬是在兽群的缝隙中钻了出来,躲进了一处极其隐蔽的岩缝里,屏住呼吸,听着外面震天的兽吼渐渐远去,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而在河床更下游,一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灌木丛中,一只沾满污泥和血迹的、属于少女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柳清瑶艰难地从几具蚀骨鼠的尸体下爬出,半边身子血肉模糊,她茫然地看着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没有看到弟弟的身影,巨大的悲痛和绝望瞬间将她吞噬,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更远处,李瘸子拄着断了一截的拐杖,带着仅存的两个吓破了胆的少年,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兽潮的边缘区域,头也不回地朝着郡城的方向拼命逃窜,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
这支从青石镇废墟走出来的小小队伍,在突如其来的兽潮中,如同脆弱的泡沫般,瞬间分崩离析,散落在这片残酷的荒野之中。通往郡城的漫漫长路,变得更加孤寂而血腥。